说不尽的呼兰河

呼兰河城静静地矗立着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。

这里的生活按部就班，“一年四季，春暖花开，秋雨、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，脱下单衣去的过着”。

呼兰河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，有男人，有女人，有老人，有孩子。他们啼哭着，嬉笑着，倾听着，张望着，喧嚣着，孤独着。闭塞的天地拘谨了他们的手脚，落后的思想囚禁了他们的灵魂，他们的悲忧喜乐填充着一种别样的底色。

祖父是小城里的智慧长者。他对家人宽容，对邻居友爱，对孙女宠爱有加。

孙女搞一些幼稚的小把戏，他就积极配合，像孩子一样大笑不止；胡家虐待团圆媳妇，祖父感喟“好好的孩子都快被他们捉弄死了”，还一直唠叨着要让他们搬家；有二爷屡次偷家里的东西，祖父依然让他住在院子里；冯歪嘴子的女人孩子没有地方住，祖父就借给他一间房子安身。

他平静地生活着，享受着生活的安逸；他默默地操劳着，品尝着生活的滋味；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世界，冷冷地看着一些人拙劣的表演，有悲悯，有同情，有不解，也有怨怼。

呼兰河城里有许多可怜的女人。

王寡妇本就命苦，生活又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记闷棍。她唯一的儿子掉到河里淹死了，然后她就疯掉了，哭了一场又一场，哭过之后还得吃饭、睡觉、卖豆芽菜，还得平平静静生活着。

团圆媳妇只有十二岁，本是一个活泼大方的小姑娘，她被婆婆白天晚上的打，挨打的理由千奇百怪。几番折磨之下，团圆媳妇变得神神经经、磨磨怔怔。之后是跳大神，接着是各种偏方，接着是被当众扒掉衣服，摁在滚烫的水里洗澡，晕过去就用冷水泼醒，直至凄惨得死去。

王大姐膀大腰圆、爱说爱笑。她和冯歪嘴子相好并生下了孩子。她不怕日子艰难，低下头努力地活着，四五年的日子默默地过着。可是她的运气太差，生第二个孩子之后就死了，给她送葬的只有两个人——冯歪嘴子和他们年仅四五岁的大儿子。

可怜的女人们啊！她们的生命轻贱，她们的生活凄凉。她们就如同风中摇摆的一朵朵小花，挺起柔弱的身躯对抗着，一次次地挣扎，又一次次地被吹倒。她们辗转在命运的泥沼中，努力找寻苟延残喘的出口，可是生活对她们终究太刻薄。她们本应得到同情，却成了别人口中的话柄，成了别人眼里的一场场好戏，给他们无聊的生活填了趣味、增了刺激。

这里有许许多多喜欢看热闹嚼舌头的人，他们嗅觉灵敏，消息灵通，只要一有风吹草动，便会蜂拥而至。

他们一窝蜂地去看跳大神，饶有兴味；他们不约而同地去看河灯，热热闹闹；他们去看野台子戏，却并不管唱的什么戏本；他们去逛庙会，买回个不倒翁寻些乐子；他们还呼朋引伴地去看洗澡，看上吊，看跳井……

这些人喜欢窥探别人的生活，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，喜欢对人评头论足，喜欢把别人的伤疤揭开来细细地检视。

他们的日子艰难，但同样过着艰难日子的人遭遇不测时，他们送上的不仅不是同情与慰藉，反而是幸灾乐祸的眼神和嘲笑讥讽的话语。他们咀嚼着别人的痛苦，赏鉴着别人的不堪，玩味着别人的不幸，仿佛自己已远离了不幸、逃离了苦海一般。

还有一些人，为了别人的舌头而活，悲哀至极。这样的人如同海上的一叶浮萍，没有方向，没有力量，风吹到哪里，浪漾到哪里，他们就飘到哪里，摇摇晃晃、跌跌撞撞，终有一天会永沉海底。

胡家老少三辈，兄友弟恭，父慈子爱，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。他们家偏偏喜欢跳大神，老太太生病了，两个媳妇就着手操持，一方面是为了老太太的病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博得个孝顺的名儿，赢得看热闹的人的一致赞扬。大儿媳妇的手肿了，她知道该买二两红花擦一擦，可是自己坚决不开口，直到惊动了街坊四邻，大家说该买，儿子说该买，老太太也说该买，才假装不情愿地把红花抹在了手上。

他们说团圆媳妇病了，请了人跳大神。远远近近，东院西院，前街后街的人都来了，结果真把团圆媳妇跳出了毛病。“热心”的看客们兜售着压箱底的偏方和邪令，胡家于是就用上各种的偏方、野药、赶鬼、看香，团圆媳妇的病却越来越严重。跳大神的说要给团圆媳妇洗澡，她的婆婆就大张旗鼓地张罗起来，团圆媳妇想坐起来玩，婆婆把她的头蒙起来，还悄悄地告诉她不能起来，否则“让别人笑话”。大神说让团圆媳妇脱衣裳，婆婆就抱住她，几个人一起把她剥得精光。洗完澡的团圆媳妇奄奄一息，婆婆又张罗着给她烧“替身”，一边烧一边后悔给扎彩人穿上了新衣服，因为没有什么看热闹的人。折腾来折腾去，团圆媳妇死了，胡家也落得个倾家荡产。

好好的日子就这样随风而逝了，就像一场戏，敲锣打鼓、热热闹闹地唱过，散场后留下的只是沉寂落寞和满目凄凉。

日子是一个又一个的今天，过日子却是一个又一个的选择。它是很私密的事情，没必要把一切都撕开给别人看，没必要凭别人的喜好选择做事的方式，更没必要依凭别人的判断过日子。舌头长在别人嘴里，日子却是自己的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境遇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诉求，冷静思考、审慎抉择，听从自己的内心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
呼兰河终究还是能给人一些安慰的，虽然很微小。就像身处漆黑的夜，只要耐心凝望，总会发现黑夜中的一点点光，它在风中摇曳着，好像随时会熄灭，却一直都在那里闪亮。

冯歪嘴子很勤劳，整日的在磨坊里干活。他与王大姐生下一个儿子，自此，他的生活成了呼兰河人注视的焦点。大家对他的事充满好奇，交头接耳、指指点点甚至当面奚落。他听得到也看得到，但不在意大家的挖苦讽刺，仍然默默地过着日子，尽心尽力地照顾妻儿。王大姐生下第二个儿子之后死去，人们觉得这下算完了，冯歪嘴子一定绝望了，都等着看他的热闹。可是他却让这些人无比失望，他喂着小的，带着大的，活得“很有把握”的样子。日子虽然艰难，生活虽然凄苦，但他总能从中得到一些安慰，找到一些快乐和往前奔的理由。

他很平凡，他只是呼兰河人中的一个，但他的身上有一种倔强，他的灵魂有一种不屈。他的平凡，让他毫不起眼；他的坚忍，却让他与众不同。

他懂得向内看，懂得听从自己的内心，懂得“自己的日子与他人无关”的道理。虽然外界的纷扰喧嚣像蛛网一样将他罩住，但他毫不在意，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抹去，然后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。他的生活极其艰难，但他不怨天，不尤人，不悔恨，不抱怨，只是默默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。

呼兰河城静静地矗立着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。

这里有许多许多的人，他们或宽容，或狭隘，或愚昧，或无聊，或可悲，或可叹。是他们，让呼兰河有了温度，有了色彩，有了呜咽，有了泪光，有了感慨，有了讲不完的故事。

讲不完的故事，说不尽的呼兰河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