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遇见夏洛克——读莎士比亚《威尼斯商人》有感

（一）引
“上帝梦见了他的世界，就像莎士比亚梦见了他的戏剧。”——博尔赫斯
初读《威尼斯商人》时仅十一岁。除了对莎翁戏剧的满腔崇拜和皆大欢喜结局带来的快感外，并未引起什么思考。
两年后的重读让我开始思考“反派”，犹太商人夏洛克的下场。巴萨尼奥和鲍西亚、葛莱西安诺和尼丽莎终成眷属；背叛父亲的杰西卡和恋人罗兰佐得到了有着夏洛克所有财产的遗嘱；安东尼奥免于一死，三艘商船满载而归。唯独得不到好结局的，是“邪恶奸商”夏洛克：被女儿背叛、一半财产流失，最后落得一个败坏的名声。
夏洛克，一个在无数文学鉴赏中被称为“唯利是图、冷酷无情”的商人让我重新思考。我深知，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，莎翁想要在夏洛克身上体现的，远不止如此。
（二）可恨之人
“请你想一想，你现在跟这个犹太人讲理，就像站在海滩上，叫那大海的怒涛减低它的奔腾的威力，责问豺狼为什么害母羊为了失去它的羊羔而哀啼。”
他是可恨的。
他残忍狠毒。佯装不收利息，但若逾期不还则要在安东尼奥身上割下一磅肉。收到安东尼奥的商船皆沉的消息时，可笑又残忍地说出“他也倒了霉吗？谢谢上帝！”在法庭上，面对公爵的劝说无动于衷，一心希望置安东尼奥于死地。正如葛莱西安诺所说，“无论哪种铁器，就连刽子手的钢刀，都赶不上你这刻毒的心肠一半的锋利。”
他唯利是图、吝啬贪财。虽然腰缠万贯，却从不享用，一心想着放高利贷。极力限制女儿杰西卡与外界交往。无情地克扣仆人，甚至连饭都不让他们吃饱，最终逼走了朗斯洛特。他憎恨慷慨的安东尼奥，“我恨他是因为他是个基督徒，可是尤其因为他是个傻子，借钱给人不取利钱，把咱们在威尼斯城里干放债这一行的利息都压低了。”在杰西卡与罗兰佐逃跑时，看似呼唤女儿的夏洛克的言语在莎翁笔下也极为有趣，“我的女儿！啊，我的银钱！啊，我的女儿！……一袋封好的、两袋封好的银钱，给我的女儿偷去了！还有珠宝！两颗宝石，两颗珍贵的宝石，都给我的女儿偷去了！”看似唤女儿，在叫喊声的末尾便像是在唤财宝了。
很容易将这个吝啬鬼与其它文学作品中的吝啬鬼区分开来：与《欧也妮·葛朗台》中的葛朗台、果戈里笔下的泼希留金、《悭吝人》中的阿巴贡不同的是，夏洛克有着特殊的文化背景——犹太人，在那个异教徒饱受歧视的年代的夏洛克，或许成为了世人辱骂和鄙视下苟且偷生的产物。
（三）可怜之人
“安东尼奥先生，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骂我，说我盘剥取利，我总是忍气吞声，耸耸肩膀，没有跟您争辩。您骂我杀人的狗，把唾沫吐在我的长袍上，只因为我用自己的钱博取几个利息。”
夏洛克，犹太人。
他的言语中无不透露出自己受过的苦难和凌辱。那个时代对异教徒的歧视造就了他的苦难，在书的末尾，安东尼奥甚至强迫他改姓基督教。
“他曾经羞辱过我，夺去我几十万块钱的生意，讥笑着我的亏蚀，挖苦着我的盈余，侮蔑我的民族，破坏我的买卖，离间我的朋友，煽动我的仇敌；他的理由是什么？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。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？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、没有知觉、没有感情、没有血气吗？……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们都跟你们一样，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彼此相同的。要是一个犹太人欺辱了一个基督徒，那基督徒怎样表现他的谦逊？报仇。要是一个基督徒欺辱了一个犹太人，那么照着基督徒的榜样，那犹太人应该怎样表现他的宽容？报仇。你们已经把残虐的手段交给我，我一定会照着你们的教训实行，而且还要加倍敬奉！”
这是一个孤独者在绝境中的狂暴，一个饱受凌辱的弱势者的愤怒。在社会的逼迫下，夏洛克被褴褛的衣衫紧紧包裹，最终为了财富带来的安定不惜一切代价。他把基督徒对犹太民族的憎恨化为自己对基督徒的憎恨，所有的冤屈和怒火，最终都化为毫无慈悲可言的复仇。
夏洛克是可恨的。但他的可恨背后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。一个曾经的不幸者，沉沦为他的模样。
（四）终
“人类从历史中获得的唯一教训就是，人类从未从历史的教训中吸取任何教训。”——黑格尔
终究是我们对差异的态度造就了夏洛克。
差异是必然的，由差异酿成的悲剧，在历史上已有无数流着血的先例。二战时期对犹太民族的大屠杀，过去的天主教会对包含伽利略、哥白尼等学者的迫害。
我们本可以避免无数宗教战争，种族歧视本可以不存在，追求真理的头脑原本可以不遭受迫害。只是因为我们不同吗？百年的流血、仇恨、炮弹，流亡、生离死别，难道都是因为我们的心胸狭窄到不允许与我们不同的生命存在？
差异是错误吗？对错取决于多数者吗？
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，难道不都是那些异类吗？不同的种族、性别，可大家不都有血有肉，有生活、有梦想吗？我们不是都彼此不同吗？我们不是都一样吗？为何要放大人与人之间的沟渠？为何要歧视人与人之间的沟渠？
正如卡尔维诺在短篇小说《百无一用》中写道“看来人们应该手挽着手，就像盲人和瘸子一样，尽管吵架拌嘴，却不能分开行走。”缺少了世界上任何一类人，我们不是都无法存活吗？
难道不是差异使这个世界更精彩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