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华落尽

已是初冬，繁华落尽，萧瑟之意晕染开来。

入夜，更凉。又深，睡吧。

解衣，卧入被中，不经意间侧身，发现月光洒落了一地，就在我的窗前。冬夜的月也似随了季节，落尽繁华，是柔软又清幽的样子，很美。我起身来到窗边。

哦，今天是十月十二日了，新月将圆。含苞待放的花最迷人，将圆未圆的月亮亦是如此。

望着那月，想起多年前写给子由的那句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。

身处黄州这般境地，再默念此句，别有滋味。不知子由近况如何，是不是此刻也同我一样，举头望明月？书信辗转，总不及时，幸好有这一轮明月遥寄挂念。

这几年，子由因我受累，又为我奔走。患难间，手足之情，愈见其真，那些只言片语反倒苍白了许多。

那些往事啊，在月光里变得飘渺又清晰起来。

四十三岁，调任湖州。上任后，即给皇上写了一封《湖州谢表》。这本是例行公事，不想却惹下祸端。

知其愚不适时，难以追陪新进；察其老不生事，或能收养小民。寥寥数字之语却被他人抓了辫子。七月二十八日，我上任才三个月，就被御史台逮捕，在一弯盛夏的残月下解往京师。

我哪里错了？我不知道。只记得他们说我愚弄朝廷，妄自尊大，说我衔怨怀怒，指斥乘舆，说我包藏祸心，对君不忠如此大罪可谓死有余辜了。他们又从我的其他诗作中挑出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。一时间，朝廷内一片倒苏之声。

幸亏北宋时期在太祖赵匡胤年间既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，我才算躲过一劫。寒冬获赦出狱后，就到了这儿黄州。

来到这，我是孤独的。行深山巨谷的是我，被酒鬼推搡的是我，泛舟酌酒的是我，锄地东坡的是我，曳杖独行的是我这样的日子也好，清闲，没有世俗的羁绊。

渐渐地，我开始享受孤独一个人，也可以拥有一个世界。

就像今晚，这一轮月就是我的。

倏然想起，寓居承天寺中的张怀民亦是独自一人，我去找他怎样？

整好衣服，就上路了。

离承天寺越近，却越发忐忑了：怀民会不会已经睡下了呢？毕竟这么晚了，再去拜访会不会有些唐突？

我轻敲寺门。在这静夜之中，声音格外清脆。

门，开了。

是怀民！他还没睡呢！原来，也是在院中赏月呢。

相视无语，泯然一笑就足够了心意的相通是最珍贵的刹那。

我与怀民都披着月光，也都踏着月光，在这小庭中漫步。院子里洒下的月光如水一般澄澈透明。水中有藻荇，它们纵横交错，轻轻摇摆。

这是《诗经》里的那一掬荇菜吗？墨绿的叶浮于水面，纤长的茎轻柔相织，袅娜的雾气弥漫，清澈的水漾动。

这么迷幻的一潭水啊，是梦境还是现实呢？

功名利禄也是黄粱梦一场，摇摇曳曳的繁华过后，留不下任何印记。

这个世界就是这样，若不曾繁华，必然少了许多趣事；若一味繁华，必然容易倦怠；而那繁华落尽之后的孤独，倒着实能让人咀嚼出许多况味。

风吹来，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了我，那藻和荇是竹柏的影子啊！

我喜欢竹柏，在繁华落尽后，仍静默挺立，仍碧翠如玉。

何夜无月，何处无竹柏？今夜能与怀民共赏，实是幸事。

繁华落尽，愿做闲人。